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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树一路随火车奔跑

作者:管理员 来源:人民铁道网 发布时间:2020-04-03 14:50:51 点击率:0次


杨扬,籍贯福建福州,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目前在闽北任教。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曾入选《福建文学创作60年》(散文卷),出版专著《政通人和茶话》。

母亲退休以后,同父亲一起回到榕城老家定居,偶尔也会再到闽北——他们工作了一辈子的县城去做客。动车开通以后,我在网上给她订票,母亲就不大乐意。她说,退休的人没有什么事儿,坐一般的火车就行了,何必多花钱。这时候,我们往往会想起他们年轻时,或者我小时候,我们坐火车在闽北和榕城之间往返的事。

外婆说,再等一段日子走吧,不多久龙眼就成熟了。这时往往是母亲动身回到闽北山区的时间,因为学校就要开学了。道路边,车窗外,树们又在等候着告别。

那些年,外婆不止一次地站在榕城一个村巷里说着几乎同样的送别的话。她说话时,身后的杉木门楼渐次后退,第三道门楼还拐了一道弯,侧立在家门口。外婆的话被风从幽暗的深巷送出来,弥漫到巷子外面的空气里。村外几棵年代久远的龙眼树,老态龙钟,老枝丫承受不起别离的话语,外婆那句话就落到年轻稚嫩的夹竹桃树上,一阵风吹落那些花,也把外婆的话吹落在地上。所以每个夏天,母亲牵着年幼的我离开榕城老家,去赶一趟火车时,路上总是七零八落地散着淡金色的夹竹桃花。

离别在我心底幻化成树影子和落花的时候,伴随着外婆的呜咽和母亲的无语。我能够理解母亲的难过和若有所失。母亲是在龙眼、橄榄、荔枝一众果树下成长的。我在母亲的回忆里常常看到果树丰收的景象,树上果实累累,外婆带着母亲及众兄弟姐妹们不舍昼夜地轮流守护。及至收获,外婆拿红绳子系了“龙眼王”的腰,焚香祈祷,方才架了木梯开始摘采。外婆的神圣仪式一直持续到所有的果树归了公社,“龙眼王”的丰产与否同母亲的众兄弟姐妹的希望不再有直接关系。

那年8月末,19岁的母亲看到一种奇异的丰收景象:硕大的土黄色的果实密密麻麻地拥簇成小山,压在树上,有几棵树甚至被果实压断了。到了9月份,母亲离家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甚至,高高的龙眼树落下一片叶子来抚摸她的头和肩膀时,她也浑然不觉。那片伤感的叶子,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脚跟,一直跟随母亲到了火车站。母亲当然不在乎,因为火车站人山人海,一阵阵歌声像海风一样把母亲心中的征帆吹得无比丰盈。那片龙眼树的叶子就在母亲跨上火车的那一刻飘落在钢轨上,等到火车开动的时候就同母亲分开了。

火车路过一些和外婆家几乎一模一样的榕城郊区,让人产生火车回开的错觉。一排排的龙眼树飞快地向后奔跑,好像母亲忘了带上什么东西,龙眼树拼命地往母亲来的路上跑着,想让母亲捎上。树的离情别绪轻灵、微妙,母亲和同学们唱起“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歌声飘荡四野,总算给了龙眼树一个响亮的回答。

母亲下了火车,坐上汽车和船,离别的思绪渐渐涌上来,她开始惦记起故乡的龙眼树,还有榕树、荔枝树以及橄榄树,但出现在她眼前的树越来越多,大片大片的墨绿色随即填充了母亲的视野,风飒飒地吹,绿树们雄壮的呼吸清晰可闻,这种情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母亲顿时觉得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她紧了紧身边的书包,帆布的结实和包内鼓鼓囊囊的感觉都成为母亲的安慰。多少年过去了,当母亲年老的时候,这情景反而越来越清晰,那亲切的帆布包,还有列车外一望无际的呼吸的林海。

以后的30多年里,母亲无缘再会龙眼丰收的情景。

有一年,开学一个多月了,母亲的一位女同学才赶到闽北上班,本来要接来儿子的,但来时只带了儿子的一卷油画,那孩子和他当画家的理想在一场事故里一起没了。那个学期的许多夜晚,校园里总飘荡着《送别》的曲子。入秋以后,树上常常挂满寒星,母亲的那位女同学说,她的情感可以通过树上的星传达给另一棵树上的星,坐上汽车,搭上火车,一直飞达榕城。她的家在闽江边上,江畔有许多榕树,站在她家门口的是一棵很老的龙眼树,树下的小屋里住着那孩子孤独的外婆。

命运选择了离别的同时,也选择了车窗外那些绵延了万水千山的树来安慰我们这群常常感受离别滋味的人。

按照母亲的叙述:我出生的那年发生了“折戟沉沙”事件,及至年关,父亲还在没完没了地开会,她只好一个人带我先到榕城去。车很挤,上了火车后更几乎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瘦小的母亲被夹在人群中,抱着我一直站到榕城。许多人都站着,车窗外的树也站着,就像母亲那样坚强勇敢。

夏季的这天,火车晚点了,到了半夜才疲惫地停下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所以我记不清我们母子俩怎样走出榕城站,又怎样挤上公共汽车,在距奶奶家还有好几百米的地方如何搬下行李并下车的。母亲很快下定决心,对我说,你守在这里,我回家叫姑姑来帮助我们,要是有坏人来了你就喊妈妈,我勇敢地点点头。雨夜里,母亲一边回头看我,一边走远,有一会儿甚至看不到人影。一直到现在,我都非常满意自己在那个雨夜里的表现,大树昂首挺胸、信心十足地看着我和妈妈,还有我们的行李,一切安然无恙。

又一个年关,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南平站时,票早已售空。如果我们不想在车站待一夜就只有乘一趟很晚的加班车,父亲和母亲一致认为那样也比一家人困在南平好。候车室早已人满为患,人们坐着、站着、蹲着,呼三喊四或是两两低语,进不了候车室的人只好挤在过道里,大厅里的吊灯可能很亮,但有限的灯光要关照到每一个人就显得过于微弱。情景和话语闪闪烁烁、摇来晃去,我坐在过道上咽干面包,树桩一样的人们的腿脚包围着我,直到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上了火车。加班车的票价比正点火车便宜许多,车厢里里外外都是黑的,可以想象这是一趟刚运过煤的火车,要不然它不会这么黑。车门拉上以后车厢是密闭的,人多,一家人一伙人围成圈儿坐着,所以车厢里很暖和。

马灯在车顶的某个角落摇摇晃晃,上了车的父亲和母亲松了一口气,我能从他们对票价的谈论中感觉到他们比较满意。我们看不到白天树木呼啸而过的情景,眼前掠过的一帧帧风景画被一张张昏昏睡意的脸取代。火车开到半途的某个小站停了下来,车上唯一一名列车员说大家可以下车方便,不过要快,火车只停3分钟,没事的话就不要下车了,怕被火车落下。火车喘着气,小站微弱的灯光拖曳过来,钢轨寒光闪闪地伸向远方,所有的一切都半明半昧着。

后来的一切根本无法走进我的记忆,只有旅途还在持续。闽北许许多多校园里,母亲和她的同学们在稚嫩的树下漫谈理想,诉说乡愁。校园里那些年轻的树在无数次告别、无数次追赶列车的日子里成长起来。上世纪70年代后期,父母有了梦寐以求的调回榕城的机会,但最终放弃了,我从未追问过其中的原因,也许正是为了闽北那成长的树吧。

母亲那位女同学后来病退回了榕城,我看过她年轻时穿着连衣裙站在家门口的树下笑得很甜的照片。母亲退休后带我去看她,走在闽江畔,年轻的榕树不断地提起母亲对往日的追忆,又像列车一样,不断呼啸着将往事抛在母亲身后。时光的列车提醒母亲注意30个年头过去了。绕过弯弯的巷子,一棵树正候在那里,窄小的木门侧立着,母亲说这就是她家了,她在树下刷碗,穿着连衣裙,身姿很美,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理了理飘在脸上的灰白色的头发。她的笑声愉快地在巷子里回荡,我仰起头看到龙眼树上沉沉甸甸的果实,有些恍惚,但龙眼树提醒我,这就是她。

父母退休回榕城定居以后,开始了他们与我的相聚和告别。有时候,我感觉他们是擎着树荫陪我去的火车站。

第一次坐动车,上车前,母亲问我:“3分钟的停车时间能来得及上下吗?”我回答:“来得及啊。赶不上车的话签下一趟也很容易。一天好几趟列车,不到一小时就到闽北呢。”母亲笑了笑,可能又去绿皮和黑皮火车年代里游历了一回。记忆,总会令人感慨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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